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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撒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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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撒謊的人

下午,林漓打電話到蔣梅奶奶家,約好今天晚上在市內的一家飯館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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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梅是班花,性格比較孤僻,但熟悉以後會發現,人特別好”,這是外公的原話。說得更網絡小說女主似的,很想去看一眼,林漓吵吵嚷嚷許久,讓外公答應自己跟著去。

到約定的那天,外公不聽勸非要穿一件西裝出門。兩人下樓截了輛的士,師傅告訴他們,車上的空調壞了。外公看著表,時間不夠,顧不上換衣服也要準時到場,勉強上車。

的士最後停在飯店的玻璃大門前。林漓往車窗外瞥了眼,這飯店和上次的“歲月紅”一樣,土裏土氣的。

外公急忙拉著林漓下車,沖向飯店的大門,跑到落地式空調旁邊站著,用手抹去臉上每一處的汗,喃喃地說:“越來越熱了。”

“您這樣要著涼的。”說罷,林漓把外公拉得離空調遠些,把出風口的扇葉往上推。

這時候,兩人身後的大門再次打開,傳來另一股熱氣,外公忙慌地躲回剛進飯店時站在空調旁最近的位置。

而從大門走進來的兩個人環顧四周後,往空調這邊靠過來。

外公扭過頭,她們逐漸移動到他的視線中。他瞇著眼望這兩人的臉,小心地問:“您是……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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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漓上次接通電話以後也想象過這兩個老同學相逢的畫面。他陪著爸媽外出工作的時候,用媽媽的平板看了很多她收藏的老片子。《少年梁祝》是其中一部,一個好久以前的臺灣電視劇。每集剛開始的時候,片頭曲響起,視頻中仙霧彌漫,梁山伯和祝英臺殉情後成仙重逢,在一道彩虹上慢慢地向彼此飛過去,握手,相擁。

林漓曾以為,這對幾十年才相聚的同學,一男一女,或許可以像《少年梁祝》的片頭那樣溫馨。雖然外公和蔣梅奶奶不是愛情的關系,但他不自覺地會聯想起劇中那一幕。

林漓側過身,看見那位奶奶——她那一頭想要想蓋住銀絲的棕色染發之下,是滿臉的濃妝,身上是配好的首飾衣包,看著很貴氣,卻總是渾身掩藏不住的積攢已久的世俗與疲乏。

那被外公盛譽的女同學,寡言但人好的班花,像仙女一樣的班花,認出外公之後,上來就喊,聲音洪亮且尖銳:“大寶!大寶!”

他覺得外公明顯也是有些詫異的,雖然最後老人還是上前一步,笑臉相迎。

這一切的發生,在林漓眼裏,相逢的畫風突變,從“少年梁祝”換成“鄉村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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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店很熱鬧,他們的包間和隔壁的其實是一個整間被屏風分成兩邊。四人進去以後,發現隔壁的煙酒氣早已漫到他們這邊。

四人坐在飯桌前。

頭十分鐘,是各種寒暄。

再十分鐘,大人們翻菜單,點菜,聊菜。

和隔壁的熱鬧相比,他們這邊的氣氛有些尷尬。林漓把一雙筷子含在嘴裏,兩手各分一只筷子,無聊地擺弄著。

而蔣奶奶的女兒打量著林漓,略帶失望地說:“打電話過來的是你吧?我還以為是一個男人打過來的呢。”

林漓清了下嗓子,不好意思地笑。

這時候他特想溜。

挺失望的。那天他約好蔣梅之後,林漓特意又去看了眼集體照的。上面蔣梅的面容因為照片回潮變得模糊。他只能聽外公“誇張地”形容著這個女同學。蔣梅是他們班的文娛委員和科代表,楊柳眉,大眼睛,櫻桃臉,白肌膚,黑秀發束起高長馬尾,十足的靈氣。

盡管他不知道外公記憶中這些描述的畫面是否真是如此,但林漓還是想得特美。青紗白光下,一切變得細膩朦朧,班花的黑發垂肩,露出的側臉上膚白唇粉,視線從未離開過手下壓著的書。她的眼中有世界,而你的世界都是她。美好而夢幻,留神一霎即是永恒。這是電影中的“班花”通性,抑或大家都為眼中的美女自行配上濾鏡。

這點美,其實是象征性的,是性朦朧的初感,甜膩卻又邪惡,似夢,是夢,卻活不過一整個人生。花無百日紅,再鮮嫩的香檳粉瑰,終究還是要雕謝的,萬物皆如此,且只盼餘香縹緲。

之前他聽完外公的話,想著再怎麽誇張,蔣梅也不再是天仙,憑著本應該的一貫的自律和精神,如今怎麽著也能是一位有氣質的奶奶。

可現在,他坐在飯桌前再想起“氣質”這兩個字,耳邊不爭氣地響起那聲尖銳刺耳的“大寶!大寶!”。

林漓不自覺地板起一張臉,轉念一想:對啊,大寶是誰?

蔣奶奶的女兒向自己的方向望過來,臉上的表情是在問:你怎麽了。

林漓索性走到那位阿姨的旁邊坐下,開始聊天。

蔣奶奶大學留學,兩次婚姻,現和未婚的女兒回到以前老家的房子生活。簡單的幾句,概括這個女人的大段人生。

林漓不好說什麽,只能禮貌地點頭響應著。他回到座位的時候,朝外公那邊望過去。很奇怪,相談正歡的兩人,臉上一下陰沈了,但很快又恢覆笑容和交流。他們說得很小聲,林漓聽不到什麽,只看嘴型,像在說哪個老師還是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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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四人站起離席的時間。

外公和林漓送兩位女士坐進一輛的士。關車門之後,蔣奶奶說:“找到他們,一定要告訴我啊!”

爺孫倆在熱浪中站了一陣子,手機叫不到的士,路上的車也少很多。

外公終於肯脫下西裝,露出被汗浸濕的白色短袖襯衫,用手扇扇涼,說:“要不散步回家吧,不算遠。”

“確定?您不怕累?”

“慢慢地走吧。”

林漓關閉叫車的訂單,把手機放回口袋,陪外公往東走。

夜漸深,一盞盞黃色路燈往爺孫倆的身後退去。

“外公,魏老師是誰?”

“不認識。”

“文還是魏,老師還是教室,差不多嘴型。”

“哦,文,文老師。蔣梅問的。”

“教什麽?”

外公深吸一口氣,搖頭說:“我記得……是個走後門來的,主任的親戚之類的,男老師。讓他代過我們班的一些課,後來轉走了。”

飯席談笑間那兩張一下陰沈的臉,依然讓林漓印象深刻。但不過只是個代課老師,他想來覺得和這次同學聚會沒什麽關系,也不問下去。

還是想想自己糾結的事情。他想到個能先問的:“欸,蔣奶奶為什麽喊您大寶?”

“呃……就一個稱呼。”

“班裏其他人也這樣喊您嗎?”

“嗯。搞不好他們連我原來叫什麽名字都給忘了。”

“這不是一個……潤膚露的牌子嗎?”

“你怎麽知道?”

“我奶奶讓我給她跑腿的時候買過。您還沒說蔣奶奶為什麽喊您這個名字啊?”

“以前我不愛喝水,皮膚很幹,冬天裂了特別疼,寫不了字的。我媽媽給我買這麽一瓶東西這個回學校用。在同學們面前用的次數多,他們就這樣喊我。”

挺有趣。林漓低頭笑,又問:“今晚您和蔣奶奶聊什麽呢?”

“你坐在旁邊聽不到嗎?那你跟過來幹嘛?”

“我是……打算來看班花的……”

“你怎麽是這種心思?”

“您說得太神了,我想見見是不是真的……”林漓說完嘆了聲。

“怎麽,你覺得我騙人?”

“如果您沒騙人,這蔣奶奶的變化也忒大。”

“我們都老了呀!”

“我倒不是在說外貌……”

“蔣梅婚後的日子過得不太好。在我們班群裏發生過一件事。我當時工作太忙沒留意具體情況,只是偶然看群裏很多人在說蔣梅,才發現她到處找同學借錢。”

“經濟困難?”

“我也以為。可她借錢以後,會給全部好友發一個警示微信被盜號的留言。群裏一同學被借錢以後發現蔣梅還不了,在群裏告訴其他同學,事情鬧得挺大。等我給蔣梅電話的時候,號碼已經是空號,微信上也把我刪了。同學群裏八卦幾個月,最後不了了之。”

“但是蔣奶奶看著……對聚會很期待的樣子啊!發生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等聚會上大家見面的話……”

“嗯,都是些無能為力的時候嘛,都過去了。借著同學聚會能說清楚也好,她是這樣想的。”外公咽著喉嚨,沒再說了。

林漓看著外公,沒再問了。

迎面走來一對學生,手上揣著零食,身上是校服,肩上背書包,看起來很重,但兩人仍是嘻嘻哈哈,相互打鬧,與爺孫倆擦肩而過。

“這是高中的吧?”

“大概吧,是高三。”

“高三這麽早就要上課麽?”

“越早開始覆習越好啊。我們那會兒,高二要趕完全部課程。高三的重點是盡早準備高考前的覆習,有三輪呢!離高三開學還有一倆周的假期,老師還能給我們留作業,挺絕的!放假又貪玩,經常到最後的幾天時間裏才開始趕作業的,可是怎麽都寫不完那些眼花繚亂的卷子和練習冊。加上這些東西到高三其實都沒什麽用,所以我索性也不打算做完,頂多挨頓罵吧。”

林漓轉校頻繁,假期作業經常都是上一個學校的。他向爸媽保證成績,這些無用功也從來不做。他去到新學校,總能看到周圍新同學都在轟轟烈烈趕作業的“盛況”。現在居然會覺得這種事好笑。

他說:“有誰會把作業寫完才回學校啊?”

“蔣梅啊!她坐我後面,第一個晚自習全班都在做題,只有她坐在位置上慢慢地翻書。剛跟她比較熟的時候,還是一直不愛說話吧。說來也很奇怪,高三上學期突然請假幾周,回來人就變了,開朗很多,還會跟劉穎、林曉英湊到一起。下課以後,她們愛站在走廊嘻鬧,總有什麽事特別有趣似的。她人好看嘛,加上成績也好。性格活潑,人氣變高了。”

林漓嘟囔:“我以前的班裏,有些比較好看的同學,不管男的女的,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不知道是故作姿態還是本性如此。”

“誰知道呢?你不知道別人的故事就妄下定論,這樣可不好。如果不是蔣梅的父親早逝,母親再嫁,新家庭條件不好,很難顧得上她,不會有她以前這麽冷漠的性格。還好後來變開朗呀,年輕時候多一些‘傻樂呵’,總比過早地‘看破紅塵’好吧。”

林漓記起和蔣奶奶見面時,其實現在感覺還是很爽朗的聲音,自知自己以貌取人的決斷過快,特別愧疚,便問:“我們和蔣奶奶住的地方離得遠嗎?”

“還行吧,不算遠。”

“那我們可以常去看她呀!”

“我聽她說女兒常讓她陪著相親,蔣梅很忙。小琪是蔣梅一個人養大的,做媽媽的也不放心。”

走著路,外公停下來,臉上很嚴肅,轉身對林漓說:“小子,你好好記住一句話。”

“您說。”

“無論生活變得如何,絕對不能動手打家裏人。”

林漓先是楞了楞,很快想明白,對外公點頭。

兩人之間,任憑內心思緒萬千,相伴亦無言。沈默如浪潮,蓋地鋪天地包圍著爺孫倆。

那一晚,那一路,特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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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外公昨晚的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廚房裏出來見到林漓,便伸一腳將他的二郎腿踢下去。

林漓端正坐姿,抓起桌上一個叉燒包。不知道外公哪裏買的好包子,肉餡爽嫩多汁,甜口柔滑,做包子的面皮不黏牙,還含帶甜甜的面香。

外公沒吃包子,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林漓,說:“你吃完早飯,幫我打幾個電話。”

“這是誰?”

“昨晚忘說了,你小琪阿姨認得幾個微信公眾號的文案編輯。你給打上面的電話,找人家幫忙登幾個找人的消息。小琪都打過招呼的。”

“還不又是大海撈針??”

“這幾個公眾號都挺火……這不一時半刻我們也沒別的辦法嘛。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先試試。”

“那這個內容要寫些什麽?或者您寫好,我再打電話?”林漓端起另一個叉燒包,啃口大的。於是外公走進書房,擰開鋼筆,在白紙上作好姿勢。林漓在飯廳,吃完盤裏的包子,喝完鮮牛奶,玩一陣子手機,又走進臥室翻地上的書。

挺久了,外公還沒有出來。林漓走進書房,發現外公並沒有在寫字,而是望著窗戶欄桿上的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被林漓突然出現的身影驚嚇到,撲騰著纖小的翅膀,一下飛走。

可外公沒有動,還望著麻雀原來站著的位置。

林漓走向書桌,看見桌面上幹凈的白紙。外公右手握著鋼筆,一點也沒碰到紙,卻抓得很緊。

“最後那會兒我也坐在窗口的地方。”

“最後?”

“哦……快高考的時候,都是自習課,班上很靜,”外公咽了咽喉嚨,說:“我在看生物吧,我那同桌推了推我的手,讓我朝左邊看去,在窗口的地方也看到這樣一只麻雀。”

林漓的腦海裏出現一個畫面——外公是青年模樣,還坐在他的高三教室裏;位置旁邊的窗戶開一點點,微風吹進來,掀起桌面薄薄的空白試卷;那只麻雀停在窗臺,“吱吱吱”地叫。同桌的手往它一指,它往旁邊橫著跳幾步,小腦袋動來動去,看著悶熱的教室,轉過身望向窗外,心急地飛走。

“外公,”林漓輕輕地拍外公的肩膀,說:“我給您寫吧。幾行字嘛,不難。”

這時候,客廳的固話響起。

林漓笑著對外公說“估計又是我媽,您接招吧,我在這裏給您寫尋人啟示。我記得在微信瞄到過一個類似的……”他拿出手機擺弄。

外公放下筆,站起來,走出書房。

等林漓合上筆蓋,客廳電話已經掛了,外公大聲地喊:“欸,你媽媽要在外面多待上一兩個月……”

人脈決定效率。沒過幾天,林漓在那幾個事先關註好的公眾號上看到顯眼的尋人啟示,配上一張模糊的高中畢業照和幾百字的煽情的文本。他刷了刷公眾號裏閃動的彩色文字,想到蔣奶奶,對販魚攤子前專心挑魚的外公說:“我們要不給蔣奶奶打個電話?謝謝人家幫忙之類的!”

“你給蔣梅打個電話吧。”

“您為什麽不給打給人家?”

外公搖著腦袋說:“小子,你去打電話,顯得你有家教,那我有面子嘛。”

回家以後,外公在廚房做飯。林漓掛掉給蔣奶奶電話以後走進來。

“她說謝謝您。”

“好。”

“怎麽不是謝謝我呢?”

“我們倆關系比和你們倆好唄。”

“您……”林漓又不禁八卦:“怎麽會和班花熟起來呢?”

外公認真地在做自己想吃的糖醋魚,沒聽出林漓嘲諷的意思,說:“都一個班的,能不熟嗎?”

林漓撅著嘴念叨:“我就不熟。”他低著頭,靠在竈臺邊的墻上,擺弄自己的鞋子。

外公扭頭看一旁表情失落的林漓,岔開話題:“我和你蔣奶奶,一開始也很生分的。”聽到這句,林漓還是擡頭想聽。

“那個時候我們這些不住校的,上課放學都是要騎自行車來回的。我和蔣梅高二的時候都沒有住校,頂多是偶爾會在停車房碰到……”

“好俗套的劇情。該不會哪天您的車沒了,蔣梅和您一起騎車回家吧?真這樣,你們倆不是情侶夠浪費的。”

“還要不要聽……”

林漓拿手輕拍自己嘴巴。

“我的確是有一天找不著我的車,中午回不了家。”

“我說吧……”林漓又被外公瞪一眼,連忙閉嘴,攤手頓了頓,示意外公說下去。

“湊巧蔣梅也在車棚,看我滿頭大汗地在地下室跑來跑去,問我怎麽了,跟著還幫我找了會兒,不過還是沒找到我的自行車。”

“接著你就用人家自行車載著她一起回家……”

“小子,我手上是有菜刀啊。你可以再插嘴試試!”

他常覺得外公說話和過去的錄音機一樣,他單擊開關,停了,再單擊開關,又說幾句。逗外公還挺有趣的,不像爺爺只會擺出長輩的架子。

“……我身上沒帶錢,她把自己的飯卡給我。她最後自己騎車回家,而我在學校的飯堂吃午飯,回教室自習睡覺,下午上課的時候再還她卡,第二日又還現金,一來二往,成朋友了,就這樣。”外公兩手一攤,手裏從油鍋裏抽出來的一雙筷子揮到林漓這邊。

林漓連忙躲開,問:“就這樣?”

“嗯!”外公把筷子收回,往油鍋裏撿出魚肉。油紙上漸漸染濕一片,魚肉上皮的粉末被炸得鮮黃色,滋滋作聲,散著花生油的焦香。魚快好了,撈出來放在長橢圓形的盤子上以後,外公拿菜刀準備切西紅柿、洋蔥和燈籠椒,吩咐林漓拿來食醋和生抽。

林漓把兩個玻璃瓶子放在砧板旁邊,喃喃道:“沒道理啊!”

“怎麽沒道理啊?這錢一借一還,講講話,開玩笑,朋友這麽來的啊。”

“難道沒有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情?”

“嘿,我記得有件很好玩的事。”外公停下刀,砧板上的一片西紅柿還未被切落,半塊薄片像折腰的人,緩緩地蜷縮著,活了一般。

“那天下午的語文課,要學詩詞。我們高一的老師幹了一件特別好的事情,某節課上讓我們自己選好一首詩或者詞,放進流行音樂裏面。什麽樣的歌都可以,只要能上臺唱出來。我們上臺之前要自己準備旋律和搭配好的歌詞和拍子。我記得有個同學把李清照的《聲聲慢》放進周董的那首《甜甜的》。”

林漓一時沒聽懂,想說點什麽,外公立刻又說:“誒誒,還有還有,化學老師曾經把我的名字讀錯。哈哈……特好玩!他覺得我和班上化學課代表的名字,中間一個字讀音是一樣的,有一次在上課的時候問我們是不是親兄弟啊。很好笑……”陽光從竈臺前的窗戶灑下來,外公上本身原本深谙色的衣物被照得發亮,一如外公臉上明朗的笑容。

“真的好笑嗎?”

“不好笑嗎?”

“蔣奶奶呢?”

“我沒說她啊。”

“別跑題呀,你和蔣奶奶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還有吶,我們化學老師比較胖,走到哪兒都在腰間皮帶上綁著一條起毛又發黃毛巾。他上課的時候,一出汗,有一個很經典的動作,一只手摘下眼鏡,一只手抓起毛巾使勁地往臉上一圈圈地蹭啊擦啊,課代表還模仿過這個動作,也特別好笑,哈哈——”外公這下說得飛快,一邊說,一邊給林漓動作示意。

這一刻,外公的眼睛更加明亮、閃爍。林漓沒再敢打斷他,任外公回憶。他的語速快,表情豐富,猶像個激動的學生。

“我化學成績不錯,還有生物也是,但是物理特別不好。我所有的物理老師都不喜歡,尤其是高三那個物理老師。可是奇怪的是全班人上他的課,都特別認真,只有我坐在最後一排咬牙切齒,因為他那些公式、定律講得我一頭霧水,而且他長得特別像超級瑪麗,你知道嗎?換成這個老師之後,我從來沒聽過物理課,高三全憑自學。我記得有一個下午,他是第一節課,到最後的十幾分鐘裏,我滿腦子裏面都是怎麽把腳上的回力鞋脫下來,往講臺的位置砸過去。最後真忍不住,手都朝桌底下伸過去了,同桌用力按我手臂,我才沒有真的把鞋砸出去……我記得他的臉都嚇白了,不然當場真就這個動作……”外公邊說邊做,手一滑,把右手的菜刀甩出去。幸好前面是個小陽臺,菜刀最後插進花壇一個盆栽上。

外公淡定得很,不做聲,走出小陽臺把菜刀拿進來,手上還有一小段頂端恰好長出花苞的青竿,是外婆種的白菊,被菜刀壓折一段。看了又看手中的青綠小桿子,心疼極了。

林漓的手機響起來電鈴聲。他掏出手機,看見屏幕顯示著一個陌生電話號碼。接通之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老年男人的聲音,吐字清晰,內容明確,洪亮的聲音表達著自己來電的目的。林漓邊聽邊朝外公笑,要完信息便問:“李章文?”

“欸,咱們文體委員!”

林漓再說一會,掛電話,問:“文體委員不是蔣奶奶嗎?”

“你蔣奶奶是文娛委員。”

“這倆稱號有什麽天大的區別嗎?”

“這文娛委員是屬於班裏的,文體委員是屬於校團的。”

“你們以前當學生好無聊!”

“哪裏無聊?高一高二的文娛活動還很多噠。李章文和蔣梅還一起帶大家參加什麽唱歌的比賽,是我們高中一常規活動。全班一下課就要練歌。活動辦得很盛大。練歌的時候,每個班一到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都要傳出來參差不齊的歌聲。而且,要麽全級都在唱歌,要麽幾個班唱歌,幾個班自習,這樣。我們自己不唱歌的話,還能聽到隔壁班唱什麽歌,看他們唱得好不好。每到這個時候,上著自習,班上壓根靜不下來。”

“那你們班最後唱得怎麽樣?”

“呃……我覺著唱的不錯啊。我們唱了北京奧運的歌,很好唱。”

“第幾名?”

“我們那時候高二,快高三,馬上要高考。誰記得名次?”外公將青竿小心放在一旁,低頭洗菜刀,繼續切西紅柿,邊切邊講。刀一落,西紅柿被壓出紅汁黃籽,沒了靚細的薄片。

“嗯,然後呢?”

“我們班比賽已經很努力了。”

“所以呢?”

“可惜麥克風壞了。”

“你們……不會最後一名吧?”

外公轉過身,一臉怒氣,像個孩子般喊著:“第八名!我們有三等獎!”他一邊說,一邊舉出八根手指比劃著,幾乎要貼上林漓的臉,使勁地搖晃著手勢。

林漓撥開外公激動的手指,問:“那全級幾個班,或者獎又有幾個呢?”

“二十個班啊,我們排名足夠靠前!”

“才二十個班,你們才全級第八名,靠什麽前?”林漓在一旁捧腹大笑。

外公紅著臉,嘟囔著嘴。

“行啦行啦,我不笑。人家李爺爺約您晚上吃飯。”林漓走出廚房,想象外公唱歌的樣子,忍俊不禁。他到書房的電腦中搜出外公說的那首歌,插上耳機,點開視頻。

還挺好聽。林漓把耳機拿開,調高電腦的音量。

很快地,外公拿著還冒著熱氣的大湯勺走過來,站著旁邊和林漓一起看。

視頻播完之後,外公一本正經地說:“我知道我們班為什麽第八名。”

“怎麽?”

外公舉起湯勺指著視頻說:“尖子班有鋼琴!”

外公站直,左手合拳,往後背捶了捶。於是林漓站起來,給外公讓出椅子。外公搖頭,卻說:“高中練歌那會兒,每天站幾個小時都沒這麽累。”

“你們在哪裏練歌還要站著?”

“我們學校有個兩層的體育館,最後排練階段都是大家搶著在體育館的舞臺上排練的,培養場面感嘛。可是五月份早就是夏天了,那個體育館都不開窗戶,又不開空調,排練的時候人都悶傻了。”

“不可以穿一些涼快點的衣服來表演嗎?”

“欸不是!我們那個時候一三五還要穿校服的啊,校服夠悶的,死不透氣,站在體育館扯嗓子,怎麽能不熱?有些班還穿上各種民國服裝、旗袍和西裝來排練,什麽都有。如果舍不得價錢,訂來的衣服布料不好,也不透氣。我高一的時候,班裏的文娛委員是主唱,特別喜歡紫色,還非要給自己弄個晚宴服,所以全班為襯托她都必須訂紫色的襯衣和裙子,還是二十多塊錢一件的那種布料,不透氣也不吸汗,還醜得跟塑料茄子一樣。上臺的時候,我們都熱瘋了。嘖,那次還是全級倒數,領唱變成個‘紅燒茄子’沖我們飆火!也不想想同學心裏都不好受吧,大家的妝還熱到全花了……”

妝花了?林漓記得自己年幼時見過一次,是媽媽臉上的妝花了。那一刻不明所以地刻進記憶裏。那時才四歲的他,手上纏著繃帶,跑進臥室找媽媽撒嬌。房間沒開大燈,僅借著化妝臺的黃燈光,林漓看到她的眼下有黑色的一攤,濕膩膩的化妝品掛在疲憊的臉上,令人心疼。

“……都特別辛苦,好嗎?排練都要幾個月以上的時間。比賽的晚上,先化妝,穿好禮服,大家拿著自己凳子排好隊,準備下樓。萬一樓梯哪兒被堵上,還得在體育館外面站好一陣子。你想啊,上千號人都在體育館外面,夏天沒有風,穿的又難受。我感覺那晚上所有人都跟鬼似的。”

“有沒有留下表演的視頻?”

“沒有了吧。本來學校有集中錄像,我忘記下載。而且……學校的網站服務器大概被清理過……”外公無奈地聳聳肩,卻發現手裏還有勺子,喊著跑進廚房:“哎喲我的湯!”

·

晚上六點,外公出門。

林漓沒有跟著去,在家點了個外賣。他已經沒了見蔣奶奶那會兒的激動和好奇,幹脆留在家裏看外公電腦裏多年珍藏的恐怖電影。

他吃完飯,洗碗,走進臥室取來最薄的筆記本電腦,開機之後沒有密碼,屏幕顯示電量還足。系統和電腦樣式完全不同了,林漓用得不太習慣。他翻找著,點開內存文件夾,跳出的窗口裏面有密密麻麻的視頻。

他註意到唯一一部預覽畫面是黑白的文檔。

林漓還沒看過黑白電影,於是點開視頻。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後,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這會兒,手機短信鈴聲的青蛙叫,“呱呱呱”緊湊地響兩回。林漓以為是外公,趕緊脫下手套,拿出手機。上面有一條短信,是一條是陌生手機號碼發來的幾句話,寫明:您好,我的父親是10屆高三四班的郭鋒,他看到您的公眾號上的尋人啟事。如果方便的話,明天約個時間和您見面可以嗎?

林漓回覆:您好,我和外公商量好時間,再給您回電話,您看可以嗎?

陌生號碼回覆:好的,謝謝。我的父母很期待這次見面!

這時,客廳的掛鐘敲九下。林漓給外公打電話。

外公沒有接。

林漓又給李爺爺打電話。響幾聲之後,電話接通,但對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餵?”

“您好,我是大寶的外孫。請問李爺爺回來了嗎?他晚上約了我外公吃晚飯,但是我外公還沒有回來。”

“哦,林漓啊,可我們回到了啊。”

“您認得我?”

“我今晚也去了。聽你外公說起你。”

女人告訴林漓,三人的飯席在七點半左右已然散場。

林漓心裏發亂。道謝以後,他掛電話,在房間來回踏步,想著還是下去大院等外公比較好。他跑到樓下的花園,卻看到外公在燈柱下一張長椅上坐著。

“外公!”

外公沒有聽到。

他跑過去,又喊:“外公!”

“哦?你下來了。”

“您怎麽不回家?”

“我坐會。”

“九點了!”

外公不答話。

林漓在外公的旁邊坐下。外公伸手撓了撓脖子上那個原來長紅斑的地方。借著路燈透下來的一點點光,他看見外公脖子上的紅斑整塊變大一圈,指著外公脖子的地方說:“擦點藥吧!發炎了。”

“反正不疼,只是感覺有點凹凸不平的,總喜歡去撓。我小時候有這個怪毛病,我媽也總因為這個罵我,畢竟要留疤的,很難看。可我不能忍住,身上有不舒服的疙瘩,還是要去碰……”

“好吧,我提醒下您。”

“你今晚一個人在家幹什麽啦?”

“挺無聊,早知道跟您去了。今晚看兩小時的黑白電影,旅館老板殺人,最後發現是人格分裂了甚甚。我看過類似題材的美劇,這老電影總看不出新鮮感。”

外公沒說話,有些呆。

“李爺爺過得好嗎?”

“現在他人看著還行吧,只是很早被內退。”

“內退?退休的意思嗎?早點退休不好?”

外公又安靜下來。一輛轎車開進來,再開走。借著短暫刺眼的白光,林漓望外公的臉。他很累的樣子,表情惆悵。

“李爺爺年輕的時候很厲害吧?”

“你怎麽知道?”

“猜的唄。”

“他這個人挺活躍的,成績不錯,去北京念大學,還考上研究生。呀,我好像記得當時蔣梅還說,老李是班草?是提過這麽一句……”

林漓聽完,搖著頭說:“不可能!你們畢業照雖說糊了點,可李爺爺那個時候的樣子還是能勉強看見的,只能說算長得過去吧,那旁邊隔著幾個比他還好看呢!所以‘是班草’這種話肯定是蔣奶奶自己想說的。”

“啊?”

林漓歪著腦袋,解釋道:“蔣奶奶說李爺爺是班草,而她是你們班花?明白嗎?”

外公的眉心快聚成一道杠,很久才散開,眼睛瞪圓,嘴巴張大,恍然大悟地看著林漓。

“至於這麽驚訝麽?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蔣梅怎麽喜歡過李章文啊?”

“難道不可能嗎?”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唉,李章文……可喜歡蔣梅了。他高中的時候還告訴我的!這太可惜了。”

“可惜什麽?”

“要是我知道蔣梅的心思,畢業之後能幫他們一把。”

“說不定人家還有過一段故事咧。”林漓用上“說不定”三個字,不敢肯定當年的故事。到底有還是沒有,無從得知,其實也沒有必要深究。秘而不宣的往年情愫,在這種情境下被旁觀者再次提及,真是一種八卦又神奇的感覺。那三個字,宛如搭蓋了無數個想象的平行世界,為蔣梅和李章文重續前緣。

他感覺自己像個無藥可救的浪漫主義者。相比之下,這個故事被發現以後,驚訝了一陣又迅速平靜下來的外公聳聳肩,眼神放空,又不說話。

“今晚還有另一個人跟李爺爺來嗎?”

“嗯?”

“我給李爺爺打過電話。您在這裏坐久了。”

“我走回來的,腿有點累。”

“我給您摁摁腿——”林漓舉起兩手拳頭,輕輕地往外公膝蓋上敲。

“老李的兒子不常回家,所以讓老伴陪著過來。”

“這位‘老伴’也是同班?”

“不是。她陪著來是因為老李腿不好,要人推著才能出門。”

“啊?”

“以前都他給帶著我們班參加學校的足球比賽。高中的時候那麽大一個球場,經常跑來跑去,被人踩過,也給球砸過,第二日照樣活蹦亂跳的。沒想到現在瘸了。”

“李爺爺是年輕地時候……讓人……揍斷腿啦?”

外公哭笑不得:“又不是□□電影,還能讓人揍瘸?他這是糖尿病弄瘸的。”

又是因為生病。

林漓擔心外公難受,沒多問。

他掏出手機看時間,想起今晚的短信,說:“外公,今晚有另一個爺爺聯系您。”林漓把手機遞給外公看。

“啊,這是我們副團支書。”

“還有副團支!一個班六十人不到,還有一個副團支書。”

“我們有兩個!”外公伸出兩根手指。

林漓把外公的手勢按下去,說:“行行行,那您明天想出門嗎?我給人家回個電話?”

“那明天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我也想去。我還是陪著您吧。”

別萬一心情不好又像今晚這樣玩失蹤……

“那你別亂說話……也別吃太多啊。”說罷,外公伸手拍拍林漓胳膊的肥肉。

林漓也往自己肚皮上拍了拍,說:“我以前沒這麽胖的。”

“那怎麽回事?什麽時候胖起來的?”

“初中吧。作業很多,還要覆習。您知道的,我經常轉校,學習模式要適應。有段時間很喜歡熬夜,還整天坐著,慢慢就肥了。”

“主要是吃得多吧?”

“……也對。”

“還加個這麽冠冕當皇的理由!吃就吃了,整天用腦子的,不吃不得瘋?我也吃很多的。”

“可您照片裏都不胖啊。”

“我運動啊。我們學校活動多,體育課還能一周兩節,老師就讓我們跑啊,跳啊,能動就不會讓你坐著。我高三住校,還能在學校操場跑步。”

“再怎麽運動,吃多也會胖。除非您學校夥食不好。”

“好吃的多了去了。飯堂裏有,學校大門外面也有。一下課出門,一個個小吃攤子停在校門外的馬路邊,關東煮啊,魚蛋,珍珠奶茶,熱狗,魚腐,煎餅果子,馬碲糕,桂花糕,切糕都有,五花八門。水果也有,我夏天還特別喜歡吃那個夾李子,就是酸酸的大李子用木板夾開,再扔進糖汁裏攪拌,撈起來再撒點辣椒粉或者陳皮粉……哇,我現在嘴裏好多口水!”

林漓咽咽喉嚨。可饞咯。

“高二那陣兒,中午不常回家吃飯。我去校門外買吃的,拿回教室,一邊看書一邊吃。我記得有個學期,大部分午休的時間,我都待在教室來著,能看書覆習,寫點作業。中午的教室一開始人不多,大家也都各搞各的,不會聊。李章文也很喜歡中午留在教室,後來蔣梅啊,我同桌,還有些人,中午都留了。而且越接近大考,回教室午休的人越多。考完試咧,人又變少。中午的時候啊,那些蟬啊,在二樓的樹上發狂地叫,一陣一陣地。我們頭頂開著風扇,來回轉,也是一陣一陣的聲音,風力大,不會熱。看書困了,趴一下挺舒服的……”

林漓也覺得舒服,沈浸在外公的故事裏,那裏的夏日亦如多年以後現在的夏夜,伴有蟬鳴,叫得正狂,悶郁之際恰來一陣微風,輕輕地掠走身上濕鹹的熱氣。林漓把眼睛閉著。

明明沒有睡著呀,一閉眼,這下身體卻越來越沈,感知到某種非地心引力的拉扯,像貼在傷口上的創可貼被一點點撕開,現下自己的靈魂隨時都會被帶離這幅軀體。

可毫無預兆地,蟬聲一下停了,他猛地又睜開眼睛。

外公忽然問:“小子,你方才說今晚看了什麽?”

“您筆記本電腦裏有一個黑白電影。”

“要是讓你媽媽知道,又該生氣了。”

“那我們別告訴她。”

可外公的臉一下愁得像個偷吃糖果的孩子。

·

第二日中午,十二點剛過,在飯館的一個包廂裏,五個人,分兩隊陸續走進來。

外公喜形於色,兩只手在空氣中不停地揮動著,兩只腳不時跺著地板,非常激動。

“你們倆?你們倆?結婚了!”

郭爺爺還有旁邊一位奶奶,望著另一邊手舞足蹈的老小孩,回以尷尬的笑容。

林漓坐在一邊,也跟尷尬,卻一下被外公的一只手打到自己,他的頭歪到一旁。小孩子都還來不及感到驚訝,腦門上只有發熱的疼痛,伸手給自己揉揉。

“大寶,你坐下,那麽激動幹什麽?”

“看吧看吧,打著孩子了!”那位奶奶看著林漓,面容慈祥,身後宛如散發出萬千縷柔光。

外公這才肯坐下來,拍了下林漓的腦門,對同學們說:“這小子肉多,不怕挨打哈!”

剩下的時間裏,都是成年人的客套寒暄。林漓只是個閉嘴蹭飯的小角色,全程只需要乖乖坐好別插嘴就夠。不過,偶爾老人們講得激動,他總能聽到一點內容:副團支書爺爺是做生意的,如今家大業大,和同學楊奶奶在三十歲結的婚,只有一個兒子。

外公一直樂呼呼地套八卦,那副模樣讓林漓腦海中浮現出那些經常在樓下小區打牌的叔叔阿姨的臉。

而郭爺爺和楊奶奶的兒子,整個酒席間基本都在看手機,不怎麽說話,等到2點左右便準備離席。他離開之前在楊奶奶的耳邊小聲說幾句,和外公道謝後快步走出包廂。

再過一會兒,楊奶奶看表,說要回去帶孫子孫女,拉著郭爺爺也回去了。

外公和他們擁抱,握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吃幾口,和林漓離開飯店。

·

回去的路上,外公仍在重覆自己的驚訝。

“外公,克制一下。吃完飯都多久了,還這麽吃驚幹什麽?”

“緣分好神奇!”

“不就兩個同學在一起嗎?這種緣分有多神奇?”

“我以前聽誰說來著……他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同班,算發小,大學畢業以後還走到了一起,難道不神奇嗎?”

“人家碰巧就對上眼了咧?”

“他們能對上眼都很神奇。”

“為什麽?”

“高中的時候,這兩個人成績差太遠了。小楊那時候成績特別好,還給我補習,特別幫我。老郭雖然是副團支,反而老是倒數的成績,後來大學也沒考上吧,不太記得。總之,我是怎麽都沒想到他們倆在一起了!?”

“您這樣想法太狹隘吧?成績和談戀愛能有什麽關系?”

“……也對。以前想法多單純,心裏喜歡就行,從不多想!”

“是長得好看就行吧。”

兩人笑著,林漓又問:“楊奶奶的孫子還小嗎?”

“兩個孫子才上幼兒園,還有個年紀最小的孫女,出生沒多久,不到一歲。”

“他們兒子兒媳都要上班嗎?有保姆?”

“應該沒有。我們那會兒經常有保姆虐待老人兒童的新聞,或許老郭、小楊一直不放心吧。”

“您說以後聚會的事情了吧?他們答應會來?”

外公想了想,樂觀地道:“要是在周末的話,也許能來。”

這時候,的士收音機裏面放出一首林漓沒聽過的歌,越來越大聲。

外公小聲念著:“周董!”

這個名字聽著耳熟,林漓問:“誰?”

“你聽!收音機現在這歌兒,是我們那個年代一個很紅的歌手唱的,叫周傑倫。”

“不是叫周董嗎?”

外公沒答,咿咿呀呀地跟著哼唱,也唱不出完整的一句歌詞。

林漓的下巴跟著歌的節奏一上一下地晃動,問:“這歌什麽名字?”

“蒲……公英什麽,哦,《蒲公英的約定》!”

歌快放完了。林漓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說:“最後一句不錯。”

“哪句都不錯。”

“前面的歌詞沒聽清,只有這後面一句聽到。”

“哪一句?”

“什麽,什麽,分不清,然後,你是友情還是錯過的愛情。”林漓把歌詞對應的樂調也唱出來。

“你知道我們那時候用什麽聽歌嗎?”

林漓舉起自己的手機,在外公面前晃了晃。

“我高中的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我倒有臺好記星,聽歌電影都能用。但那時最常見的還是那種很小的MP3,MP4。”

“MP什麽?”

“MP3,和MP4。”

“這是什麽?怎麽聽歌?”

“就一音樂播放器,操作和手機差不多。以前我爸可不讓我上網,有什麽新歌都是我高一的同桌拿自己的MP4錄好,上學之後一副耳機兩個人聽的。我後來才知道,那小子喜歡的歌都是他暗戀的那個女孩子愛聽的。人家女孩高二分去文科班,開學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下載的歌都特悲傷的,搞得我也特抑郁。”

“您記得有哪些歌嗎?”

“《非你莫屬》,《可惜不是你》,還有《擁抱》、《倔強》。這哥們兒喜歡把歌詞抄在計算紙上,還在我的數學書上也抄了幾句……欸,我上大二那年還去過一個樂隊的演唱會,唱這首《擁抱》的時候,幾萬人好激動的,我旁邊都有人哭咯!”

林漓搜索著歌名,又問:“您很喜歡這個樂隊?”

“大學的時候。我大二那年有個世界末日的傳言你知道嗎?瑪雅文明之類的預言2012年的時候是世界末日。這樂隊應勢出了一張專輯,叫《第二人生》,我開始迷上這個樂隊。趕上他們在附近開演唱會的時候,我挺想去。可票很難買,網上早搶光了。我在微博上找到轉手門票的,每張付多票面一百,最後被我搶到兩張,跟我同桌專程逃學坐火車去別的城市看這場演唱會,完了在大街上瞎走通宵一晚上,瘋吧?”外公自詡年少輕狂的時候,臉上總是十分得意。

“瘋得過世界末日這種謠言?誰信啊?”

“你出生之後,這種世界末日的說法還來過一次。謠言嘛,謠傳的人都唯恐天下不亂,各有各的心思。”

“你們年輕的時候幹了很多老掉牙的事情啊。”

“怎麽老掉牙?”

“您看,抄歌詞,逃學,搖滾樂,演唱會,諸如此類!”

“哪裏是‘老掉牙’了?我媽年輕那會兒這麽過生活,我也這麽過,你媽媽上學的時候哭著喊著還這麽過呢!”

“這就老掉牙呀,我這個年輕人就沒幹過。”

“那這是誰的問題呢?”

林漓不耐煩地撅起嘴。

外公已經換了別的想法,說:“嘖!想起我們的班歌,還是王傑的一首情歌,《不浪漫罪名》。那天別的班都在唱那些勵志名曲,只有我們班一遍又一遍地唱這首歌。”

“哪天?”

“我們高二的時候,全校徒步行走幾十公裏的一個活動。”

“幾十公裏,不得累死?”

“哈哈,還好吧,走走停停的,大家一路上太興奮了,還去公園。只是回來的路上會變得比較累,可也不是不能撐住。我們有救護車跟著的。不過絕大部分的同學還是能堅持下來的。”

“是不是不用上課特高興?”

“對啊,那天晚上回來的時候,一群人在校園廣場上大叫,喊著走完這麽長一段路,以後一定能考上大學!”

“徒個步又和大學有什麽關系啊?”

“你想啊,那一天這麽累死累活都能熬過來,那高三每天都這樣也一定能熬過去!”

“真行!熬不熬得過去要看長期的身體素質好嗎?”

“無論如何,校方為了培養某種精神,高中定下跑步的規矩,每逢周一三五,五點之後全校三個年級都要下來跑步,跑半個小時。但大家總是一邊跑,一邊說話……”

“又徒步又跑步的,您這學校可真喜歡折騰。”

“跑步是學校的傳統,本來只是高一、高二的學生要做,等到我們這一屆上高三,變成三個年級的都得一起跑。可操場也沒有變大,所以你想象下,三千多人,擠成什麽樣子,有些人受不了,經常跑著、跑著就溜掉。我本來也挺煩這種活動的,但是身體不好沒辦法,硬著頭皮跑下去。等到大學,工作,很多苦日子都能堅持下來,才發覺這都是當年高中堅持跑步留下來的好習慣。好的傳統能傳遞下來,還是有它的道理的。”外公點著頭,說完最後那句。

“那個徒步的呢?也是傳統嗎?”

外公想想,搖頭,說:“徒步那個……算吧。我們高二那年是第一次舉行這種活動。我上大學那會兒,聽說學校還在辦,不過都是高二的學生周末從學校走去森林公園,再走回來。我們學校因為這個活動上過新聞的。”

“你們高二那年才第一次?”

“換校長嘛,是個特別愛運動的人。我晚自習之前,時不時能留意到他在操場跑步。”

“這校長聽起來很健康啊。”林漓拍著自己小肚子上的肥肉,諷刺道。

外公搖搖頭。“可惜我念大二的時候,聽說那個校長患上肝癌,後來去世了……”

漸漸地,車頭的收音機換了首歌,越來越響。清脆的口哨,悠揚的手風琴,溫柔的吉他,點綴的小提琴,襯托著深情的男聲,以湧動的鋼琴聲結尾,情懷濃厚。在向前的車廂中流動的音律,把人帶回很久之前。

而車窗外的路人亦變成了慢動作的,先是一對老人散步,接著是背著粉紅書包的中年男人將稚兒抱起,再是套裝的年輕女性脫下西服外套,最後到身著校服的學生戴上一對白色耳機。他們和電臺裏的音樂,恰到好處地遙相呼應。

怎樣如此剛好?林漓捂著滿臉的雞皮疙瘩,激動地喊外公,但沒有聽到回答。

外公不知何時已沈入在自己的回憶裏,眼睛失去焦點,頭靠在玻璃車窗上。這樣的外公,在車窗透進來的陽光之下,霎時給林漓一種幻覺:在他旁邊坐著的是一個身穿藍白校服的、十七八歲的學生。

“您……特別想他們吧?”

外公轉過頭看林漓,還是沒有說什麽,又把視線放回車外的快速移動的風景裏,小聲哼著剛剛那首《蒲公英的約定》。

一首歌的時間很短,一生的回憶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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